76,紫衣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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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家乡的某翁,是商人,家财富足但生性吝啬,有见识的人都瞧不起他。翁感慨叹道:“所以让大家瞧不起,是因为我没有学问。我年纪大了,也就这样了。但我能教育儿子,怎见得见铜臭之人就没有书香呢?”
其子才七岁,生性特别愚钝。择师教子,待遇优厚。老师感激其优待,千方百计教诲。但十年都没能读通一本书,即便是寻常的字义,还都解释不清。老师不得意,请辞而去。又聘请其他老师,也不成功。不得已,翁暂且亲自督教,不使儿子有点点松懈。每夜三更,亲自带着饭菜水果,到书房助他用功。每次到书房总听见儿子书声琅琅,或对着书默读,翁暗暗庆幸在没有老师的时候儿子还如此勤奋,虽然愚笨一点但还算可教。后来时常听人说,这小子实际上在欺骗父亲,每夜都在打瞌睡,听父亲一来就醒了,父亲一走就趴在书案上睡觉。某翁开始还不信,仔细观察其中原因,是因为住宅与书房有一小段距离,不足几十步,路中有块石头没放平稳,翁走到石头上,总会发出声响,儿子听见就醒了。这天夜里悄悄从旁边绕过,手持大棒子藏在窗外察看,儿子果然伏在书案上睡觉。翁怒气塞胸,说是“如此不肖之子,留着他将会辱没自己”,轮棒痛打。夜深没人救护,其子竟死在棍下。翁回了内室,也没告诉妻子。
过了两天,要让人将其埋掉,儿子忽然来到内室,在翁前磕头,自己陈述道:“书架上的万卷书已经尽读,大人的责罚为何如此之重!”翁对儿子复苏感到很惊奇,呵斥道:“你没死,还敢说大话!”取来数册书试试他,他背诵如流,不差一字,这几本书都还是他平生不曾读过的。翁非常高兴,又让他出去与多位读书人比试,却没有人能难住他,那些读书人反而被他难住。再比试作文,其文采也没有人赶得上。那些读书人从而深感惭愧流汗,伏在地上口称弟子。大家明白他得自天授,并非人力。以前轻视翁的人,从此都愿意与他接纳交往。
翁详细询问根由,儿子回答说:“那天被打死后,就有两个神仙来引导。到了一个地方,屋宇像宫阙,中座上的一个神像是个王者,指着我对紫衣吏说:‘这是某翁的儿子,其父教子很认真,可惜这孩子太愚笨,应当给他换个心。’紫衣吏于是剖出我的心,用另一个心放进我胸膛里,仍旧送我回来。因此我得以重见天地,书也没有不记得的。”
后来考中进士,进入仕籍,天下景仰。大约是我家乡先辈中的一位名人。因传闻不一致,无法准确断定他是谁。
77,胭脂娘
王氏是云林的大族,家中收藏的名书古画,数代人视为珍宝。其中有一幅美人图,神工造化之笔。画面上有美女数人,或倚栏或扑蝶。此画挂于书斋的壁上。王氏之子王韶,时年十六岁,是个风韵之士,对于情多有追求。常常注视画面而神随情走,向着墙壁痴痴自语,总有将“真真”叫活的想法【见《松窗杂记》“画里真真“:一位叫赵颜的进士对着画中美人“真真”呼唤,画中人从画中走出和其结为眷侣】,于是在画幅前面题写了两首绝句:
“何处花间扑螺姝,芳姿宁许画工摹。桃源女伴寻夫婿,走入滕王尺团五。”
“立望姗姗来未来,云踪留滞楚阳台。东风谁道能轻薄,罗縠衣裳吹不开。”
题罢,落款写道:“二八王郎题赠美人”。王韶的姊妹们见后都觉得好笑。父亲见后也微微一笑,从墙壁上取下收起来了,王韶不敢过问。
父亲死后,家道渐见凋零,王韶只得到别家教书谋生。本族中有个无赖,伺机将王韶家的书画都偷去卖了。那幅美人图卷,也不知流落在何人之手。王韶悔恨不已,如同丧失了最珍贵的东西。
后来他客居洪都,设学馆于一许姓人家的西厢房。其东宅,是主人的起居处,与内室相通,客人不得入。一天晚上月光皎洁,院中松树下似乎有个穿红衣持白扇、靠着松树朝自己打招呼的人。就近细看,是一个十七、八岁的女子。与她一起来到西厢房,女子则低头无语,而情意绵绵。几次问她姓名,才回答叫“胭脂娘”。天还未亮时就告别离去。王韶以为是许家的姬妾,是那种闺阁约束不严的人。第二天夜里又带两个女子同来,都一样的靓妆丽服,妖娆非常,一个叫绛花,一个叫云碧,温存后离去。第三夜绛花又带一个叫粉怜的来,同样丰韵天然。前后共四人,每晚轮番来此。相见之际,王韶似乎感觉在哪里见过她们,但始终想不起来相见的地方。猜测可能是四姬曾在什么地方游玩,自己与她们偶然相见在柳堤之间也说不定。一天晚上将似曾相识的事问胭脂娘,胭脂娘说:“郎君以前赠过我们‘珠玉’,怎么就忘了?”王韶仍然没弄明白,也不再深究。时间一长,他与四人的情意愈加密切。王韶约她们在白天见面,四人都不同意,说:“不想让含沙射影的人窥伺。”王韶相信了这一说法。后隐隐地询问旁人,则说没听说过主人有这样的四姬。王韶心下十分怀疑但不敢多问。
一夜,四姬同来,一个个都锁眉敛态,有愁怨的表情,王韶很奇怪。四姬说:“与郎的缘分到此尽了!”王韶惊问缘故,都不肯说,因而泣下,王韶也一起流泪。四姬说:“我们各有新诗,以酬答郎君的佳作。”
云碧诗曰:“恨杀画眉人,将侬作年少。凝妆晓夜新,不向青荷照。”
粉怜诗曰:“素靥低含笑,弓鞋左右看。碧霞裙上蝶,犹自避齐纨。”
胭脂娘诗曰:“晓起傍红栏,口香花上唾。迟回不启唇,怕弄樱桃破。”
绛花说:“众姐妹愁思艳语,诗虽然不错,却失去酬和之意了。我来补充。”
她的诗云:“共得萧郎顾,崔徽写照真。明晨尊酒畔,凄断卷中人。”
王韶说道:“诸位妙才,满腹文采,今晚才显露。在下方寸已乱,不能相和了。但不知此后还能相见不?”四姬说:“在相见不相见之间。”王韶没明白意思,追问她们,仍不肯说,于是洒泪告别而去。
第二天,主人对王韶说:“君在这里住了很久了,还未曾到过我的东斋。”就在东斋设下酒席,邀请王韶饮酒。王韶来到东斋,举目四望。忽见自己从前题过诗的美人图,悬挂在斋中的西墙上。而画卷中人俨然是所遇的四姬,脸晕消红,眼波送碧,仍然是夜来带笑含颦的样子,呼之欲出。王韶开始感到惊讶,继而恍然大悟,伤心老半天,泪珠断线般落进酒杯之中。主人反而感到奇怪,而王韶又不肯说,只是说:“这幅画是我家旧物,画上的小诗,是我写的。抚今追昔,因此悲伤而已。”主人也是个豪爽之士,毫不吝惜地取下来还给了王韶。
王韶拜谢,将画拿回家,供在床头,将它当神明敬奉,用夫妻之情来祈祷。无论是鲜花开放的早晨,还是风雨晦涩的旁晚,只要是一饮一食都不忘敬祝,梦寐中从不曾忘怀,虽如此楚楚相对,始终也没有被感动而有人从画中下来。王韶从此得病,咏诵着李白的诗:“相见不相亲,不如不相见。”大哭而死,时年二十一岁。临死前让人用美人图给他陪葬。
78,衣工
彭坦斋,字翔履,曾给我讲述过一件事,让我恍然大悟道:前数已定,能不巧吗!
杭州吴山,俗称城隍山。上有八卦石,倚城俯瞰钱塘江,风涛千里。除凤皇、秦望之外,这里是最著名景点。以前,坦斋跟从父亲南昌相国彭文勤督学两浙时,游画舫跨青骢,探奇揽胜,而独独不曾去过所谓八卦石。
他丙午年从京师回来,准备参加在豫章举行的乡试,路过杭州。船行西湖坝被风雨所阻,待在旅店十分孤闷。傍晚时突发游兴,只带一仆,奔八卦石而上。此时暮色苍茫,正想极目远眺杭州晚景,忽见深树丛中隐隐有人。让仆人去察看,则有一人解下衣带往树上系,打算作了断的样子,于是急忙将他救出来。问他有什么困扰想不开,那人自己说:“我本是姑苏人,一直在做裁缝。有位表兄对我说:‘做工匠地位下贱而挣钱又少,不是长久之计。假如将你所有家产拿出来,可换得不少本钱,我和你在余杭做点生意,能获利数倍。’我认为他说得有理就听从了,结果被他所骗,所有钱财都被他弄走了。只得用衣物换食物吃,现在衣物都没有了。去云栖寺请求出家为僧,寺僧不收留。实在没有办法,一个人来到山上。见到波涛澎湃、山林杳冥,越发悲伤。树丛之中,刚才有一个身披薜荔腰束女萝、出来嘲讽侮辱我的人,不知不觉上了他的当。要不是好心人您出手搭救,则已经尝到坟墓的滋味了。然而,干沟里的鱼、灶台上的蚂蚁,苟延残喘又能怎么样?早点脱离水火之坑,未必不是办法!”坦斋心里很替他难过,给了一些钱财劝他回家。那人再三拜谢而去。
坦斋斯文洒脱生活豪华,虽喜欢游览,但只要出游必定朋辈群聚,显耀于山谷之间,从不会一人一仆徘徊在空山之中。更何况是素来不去的地方,又是在夕阳暮蔼之时,仓卒之间来到这个山角落呢!可见坦斋此次出游,正是为那个裁缝来的,天数的巧合。虽未尽兴,但山神也为他高兴。
79,绿云
福山刘生,在村子里开设学馆,给村里的童子教读书断字。夏天的傍晚,他在门外散步乘凉,暮霞层叠,残照满山,他不觉走出很远。忽然身边有一辆丧车停住,车里的人掀开帘子说道:“专车来迟了,劳您久等了!”声音清脆娇媚。刘生转头,说话的原来是个十七八岁的美丽少女。语言清越,十分动听。刘生愕然片刻,说道:“我并没有等你,搞错人了吧?”女子有些生气地说:“刚学会读几句书,收几个牧童做弟子,就有眼无珠不认识人了?”说完放下帘子疾驰而去,暮色苍茫,顷刻就不见了。刘生觉得很奇怪。
这时夜渐渐深了,刘生想回去,却迷了路。正在疑虑间,有几个人挑着灯笼到来,欣喜地说:“找到先生了。”刘生以为是学馆的人来迎自己,跟着这些人往前走,逐渐进入深山,来到一座大宅前。刘生正在惊讶不是自己的村子,一个仆人上前说道:“主人已经在厅堂等候。”来到客厅,一个老妇人站在那里,穿着华丽,鬓角有几丝白发。老妇人对着刘生审视良久,说道:“婢子的眼睛就是尖,果然没错!”然后请刘生坐下,又说道:“和你父亲分别的时候,你还是个孩子,没想到转眼这么大了。尊父母身体都还好吧?”刘生素来不善言谈,且又没弄清是自家什么旧相识,不知道说什么好,只是唯唯诺诺着答应。第二天,刘生要回去,老妇人庄重地对他说:“我家孩子们缺乏教导,想委屈你留在这里担任老师,希望不因为酬金不高而弃孤寡于不顾,这才是大德。”刘生推辞说在村子里开了学馆,老妇人强留,他只好留下。
隔了一天,整理出一个书房,非常整洁,文具也都是精品。老妇人领两个女儿出来拜见老师,大女儿叫绿云,穿着翠绿的长衫,看着刘生发笑。刘生仔细一看,正是马车里的那个少女。刘生心里疑惑,但是不敢深问。二女儿叫素云,还没有成年,眉清目秀,一身白衣如雪。两个女孩儿都很聪明,几乎过目不忘。刘生起初教他们启蒙文学,两个女孩儿都不屑一顾,自顾读一些佛经,梵音清越。间或找些生僻字来问刘生,刘生也不能解答。刘生本来禀赋鲁钝,爱读科举考试方面的文章,白天晚上咿唔不绝,两个女孩儿偷偷发笑。刘生有些生气,但也没办法。有一个侍女窅儿也跟着一起学习,不如两个小姐聪明,苗条婉媚。她喜欢游戏,得空就偷偷跑出去玩。刘生对她严加约束,毫无作用。刘生报告老妇人,老妇人说:“这个婢子天性如此,姑且听任她吧。”
有一天,有陈家姨来,名叫阿锦,穿着鲜艳的五彩衣服。绿云姊妹让阿锦拜见刘生,一起学习。阿锦询问刘生的家世,面露怒色,对绿云说:“这是我家的仇人,我母亲胳膊上的伤疤还在,今天既然遇到,就应该报仇。”说完捡起院子里石头要打刘生。绿云姐妹拦住说:“虽然有大仇,但是不应该报复后人。”极力劝阻,这才止住。刘生很震惊,不得已道歉,阿锦才恨恨地离去。
又过了几天,素云跟着刘生背书,非常流利。刘生赞许地拍了拍她后背,素云竟然一下哑了嗓子,说不出话来。绿云哭着说:“拍着要害了!”飞跑去报告老妇人。老妇来到书房,也落下眼泪说:“这个孩子太聪明,所以才有这样的报应。除非是喝菩萨杨柳枝上的露水来治疗,别无它法。”刘生很惶恐,请求离开。老妇人不再挽留,让绿云摘下一枚金戒指交给刘生说:“这是你家的东西,现在完璧归赵。”又安排酒席践行,倒上一杯酒说道:“尊母对我的大恩从没敢忘。这杯酒就算我对她的报答吧!”刘生一饮而尽,顿时感觉胸中如洗涮刮垢,浊气下行大加排泄,茅塞顿开,说话也变得流畅,再无期期艾艾的结舌之苦。老妇人命侍女窅儿随车,护送刘生回家,转眼就到。
刘家人正在到处找他,看到刘生平安回来,都很高兴。刘生说了自己的经历,并拿出戒指。刘母看到说:“真是奇异,以前咱家养了两只鹦鹉,一只绿色,一只白色,都能说话。某天,鹦鹉悲鸣,想要离开。我很可怜它们,就打开了笼子,又在鹦鹉腿上系上这个戒指说,将来如果再能相见,以此为信物。正是这个东西。”大家去看那个送他回来的侍女窅儿,变成一只燕子飞走了,门外的马车也消失不见了。又提起阿锦,原来刘生的父亲当年打猎,曾射中一只锦鸡的左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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